第六十二章 啟航前的夜
(1/2)商丘碼頭的燈籠在暮色里次第亮起,棉制的燈籠罩著橘黃的光,將五十艘織機船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條臥在水面的銀龍。林云娘站在旗艦的甲板上,青金石織梭在指間轉(zhuǎn)得平穩(wěn),目光掃過碼頭上忙碌的人影——棉工們背著捆好的棉胎,扛著拆解的紡車,孩子被裹在厚棉布襁褓里,由老人牽著往船上走,每一步都踩著棉絮鋪就的防滑墊。
“云娘姐,最后一批鐵籽棉種清點好了?!毙』⒈е~冊跑過來,棉鞋上的麻繩沾著河泥,“三千二百斤,分裝進防潮棉袋,每袋都蓋了公所的朱砂印?!鄙倌甑男°~秤掛在腰間,秤砣隨著跑動撞出叮當(dāng)聲,“王師傅說,得留兩百斤當(dāng)‘種本’,萬一北地水土不服,還能回來補種。”
林云娘接過賬冊,指尖撫過“種本”兩個字——是老吳頭的筆跡,去年秋收時特意在賬冊上標注的。她忽然想起老人臨終前攥著的那半塊棉籽餅,粗糲的餅渣里嵌著顆完整的鐵籽棉,像顆不肯閉眼的星?!鞍逊N本放在旗艦的密艙。”她往陸九淵的方向揚了揚下巴,“讓漕幫兄弟守著,寸步不離?!?/p>
陸九淵正指揮人往船上搬桑木織機,帆布短打的肩頭落滿棉絨。聽見這話,他往密艙的方向瞥了眼,那里的艙門纏著三圈七彩棉繩,繩結(jié)是漕幫特有的“死扣”,只有他和林云娘能解開?!胺判摹!彼穆曇艋熘宓闹ㄑ铰暎劢堑陌毯墼跓艋\下泛著淺紅,“阿福帶了十個兄弟守艙,刀不離手?!?/p>
**(周大娘帶著女織工們在船艙里鋪棉褥,粗布被單上繡著“平安”二字,針腳密得能擋住寒風(fēng)。李二嫂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,正把染成靛藍色的棉布剪成三角旗,每個角都縫了枚棉籽:“這是俺們女織戶的護身符,掛在船頭能避水鬼?!保?*
暮色漸濃時,碼頭上突然響起爭執(zhí)聲。林云娘循聲望去,見個瘸腿的老織工正抱著織梭不肯上船,他的粗布衫肘部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棉襯?!鞍巢蛔撸 崩先送厣弦蛔?,織梭往懷里揣了揣,“這商丘的土,埋著俺爹娘的骨頭,俺死也得死在棉田里!”
陸九淵剛要上前,被林云娘拉住。她解下腰間的紫檀木織梭,在老織工面前蹲下身,梭頭的“守業(yè)”二字在燈籠下清晰可見:“張師傅,您還記得十年前那場蝗災(zāi)不?”
老織工的手抖了抖。十年前的蝗災(zāi)鋪天蓋地,棉田被啃得只剩根茬,是林云娘的爹帶著棉工們往地里撒炒焦的棉籽,用煙火熏走了蝗蟲。“記得……”他的喉結(jié)滾了滾,“你爹說,棉籽燒得焦,蝗蟲吃得少?!?/p>
“北地的棉田也會遇到蝗災(zāi)?!绷衷颇飳⒖椝笕M他手里,“您的‘煙熏驅(qū)蝗法’,得教給北方的棉工。等咱們在那邊扎了根,就回來接您的爹娘——用七彩棉裹著尸骨,葬在新棉田的地頭,讓他們看著棉花長到天邊去?!?/p>
**(老織工的眼淚砸在織梭上,青金石的棱角濺起細小的水花。他顫巍巍地站起來,被兩個年輕棉工扶著往船上走,懷里的桑木織梭與紫檀木織梭撞出輕響,像兩代棉人的對話。周大娘看著這幕,往艙內(nèi)縮了縮脖子——她的布包里藏著包商丘的棉田土,用紅布裹了三層,是給北地棉田“引根”的。)**
夜風(fēng)吹散了最后一縷晚霞,碼頭上的燈籠連成了片燈海。威廉背著顯微鏡箱登上旗艦,黃銅鏡筒在燈光下閃著冷光,箱底露出半截羊皮紙,上面畫著漠北野棉的生長圖譜,標注著“耐寒臨界溫度:-15℃”?!傲?,”他的中文帶著生澀的卷舌音,指尖點著圖譜上的根系,“野棉的主根能扎到地下三尺,我們得帶足桑木犁,北地的凍土硬得像鐵?!?/p>
林云娘往艙內(nèi)喊了聲,兩個棉工扛著捆桑木犁出來,犁頭纏著浸過桐油的棉布,防止生銹。“帶了二十把,”她接過威廉手里的圖譜,疊好塞進織梭的暗格,“王師傅說,犁頭得用棉籽油擦三遍,入土才順滑——這是老輩傳的法子,比西洋的防銹劑管用?!?/p>
陸九淵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解開時飄出股棉籽餅的焦香?!爸艽竽飫偪镜?,”他往林云娘手里塞了塊,粗糲的餅渣蹭在她掌心,“摻了七彩棉仁,甜的?!彼约阂材闷饓K咬了口,碎屑落在帆布短打的褶皺里,“阿福探過,今夜無風(fēng),后半夜開船正好順流?!?/p>
**(艙內(nèi)的紡車聲漸漸響起來。李二嫂帶著女織工們坐在甲板角落,借著燈籠的光趕織棉布,線頭在指間翻飛,連成張細密的網(wǎng)?!鞍硞兛棿泊竺蘧W(wǎng),”她咬斷棉線時露出點笑意,“萬一船漏了,能當(dāng)救生筏用?!迸赃叺哪贻p媳婦們都笑起來,笑聲驚飛了船桅上棲息的夜鳥,翅膀掠過時帶起的風(fēng),吹得燈籠搖晃出細碎的光。)**
亥時的梆子敲響時,碼頭上突然安靜下來。棉工們都已登船,甲板上的燈籠被吹得微微傾斜,光落在水面上,碎成片流動的金。林云娘站在船頭,看見陸九淵正往每艘船的桅桿上系棉布旗——旗面是靛藍色的,中央繡著朵綻放的棉桃,棉桃里嵌著顆紅布剪的星。
“這是漕幫的‘引航旗’?!彼叩剿磉叄讣饽笾詈笠幻嫫?,“夜里行船,看旗的方位就知道隊伍齊不齊?!憋L(fēng)吹起他的帆布短打,露出里面貼身的棉布甲,甲面的鐵籽棉被打磨得發(fā)亮,“我讓人在旗角縫了鈴鐺,萬一被暗礁掛住,能聽見響?!?/p>
林云娘的指尖撫過冰涼的鈴鐺,忽然想起去年寒冬,陸九淵帶著漕幫兄弟在冰封的運河上鑿冰送棉甲,鈴鐺系在船頭,在風(fēng)雪里響成片,像群趕路的星。“北地的運河,也會結(jié)冰嗎?”她望著漆黑的水面,青金石織梭在掌心沁出涼意。
“會?!标懢艤Y往遠處指了指,那里的水面泛著微光,“但比不得商丘的冰厚。等開春化凍,就能種春棉?!彼蝗粡膽牙锾统鰝€小布偶,是用七彩棉縫制的,肚子里塞滿了棉籽,臉上用朱砂點了眼睛,“小虎給的,說叫‘北去’,能鎮(zhèn)船?!?/p>
**(艙內(nèi)傳來王師傅的咳嗽聲。老人正蹲在火盆旁,用銅秤稱取硫磺粉和石灰,準備“波爾多液”——按威廉的方子,這東西能防北地棉田的霜霉病?!暗门渥阄迨铮彼薮锏狗勰r,手穩(wěn)得像釘在船板上,“北地的霜來得早,棉苗剛冒頭就得噴?!保?*
子時的風(fēng)帶著水汽,吹得燈籠的光暈忽明忽暗。林云娘忽然聽見碼頭上傳來紡車的嗡鳴,循聲望去,見個穿粗布衫的身影正坐在空蕩的碼頭邊,手里的紡車轉(zhuǎn)得飛快,棉線在錠子上繞出銀亮的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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