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舊部終謁，迷霧將開
(1/1)秦驍?shù)难サ啄脒^村尾最后一截枯黃的草梗，晨露在粗糲的皮革上留下細碎的濕痕。他立于那座院墻斑駁的小院外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半舊的佩刀鞘——那是昔年隨厲戰(zhàn)征戰(zhàn)時，將軍親手為他系上的物件，如今鞘身的鎏金早已磨褪，卻依舊泛著溫潤的包漿。
連日來的奔波在他眼底刻下淡淡的青影，從京城一路追查至此，每一條線索都像被濃霧包裹的蛛絲，稍不留意便會斷裂。前日在村頭撞見的那個竊賊，動作笨拙得如同剛學會偷食的野鼠，翻找東西時竟將瓦罐碰倒在地，若非自己及時隱入槐樹后，恐怕當場就要拆穿對方的偽裝。而這杏花村看似平和的表象下，更藏著不易察覺的暗流：村口茶攤的老漢總在他路過時抬眼打量，西頭的屠戶見他詢問厲戰(zhàn)消息時，握刀的手明顯緊了三分，這些細微的異常，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他心底漾開層層疑慮，卻也讓他愈發(fā)篤定——將軍定是隱匿在此處。
深吸一口氣，空氣中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與院角野菊的淡香，秦驍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激動與憂切。他屈起食指，指節(jié)叩在那扇褪色的木門上，發(fā)出“篤、篤、篤——篤、篤——篤”的節(jié)奏，三長兩短再一長，每一下都輕重均勻，這是昔日軍中舊部在生死關頭求見主君時才用的暗號，當年多少弟兄靠著這組叩門聲，在亂軍中尋回了彼此的蹤跡。
院內(nèi)靜得能聽見風吹過槐樹葉的“沙沙”聲，連蟲鳴都似被掐斷了般消失無蹤。秦驍屏住呼吸，渾身肌肉像拉滿的弓弦般微微繃緊，靴尖悄悄向前挪了半寸，若有異動，他能在瞬息間護住要害。耳廓微微顫動，將院內(nèi)的聲響盡數(shù)捕捉——沒有腳步聲，沒有呼吸聲，仿佛這座小院早已被人遺棄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，晨霧漸漸散去，陽光透過槐樹枝椏，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。秦驍?shù)恼菩那叱霰『梗念^忍不住泛起一絲動搖：難道是自己找錯了地方？還是將軍這些年早已更換了聯(lián)絡暗號？就在他幾乎要再次叩門時，門內(nèi)終于傳來極輕的聲響——那是布料摩擦木柱的細微聲響，緊接著，門閂被緩緩拉動，“咔噠”一聲輕響，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
門沒有完全打開，只拉開一道不足兩指寬的縫隙。厲戰(zhàn)的身影隱在門后的陰影里，玄色的粗布衣衫裹著他清瘦的身軀，大半張臉被陰影籠罩，唯有一雙眼睛，像淬了寒的星辰，銳利地掃過秦驍?shù)哪?，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與疏離。即便隔著一道門縫，秦驍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壓迫感——那是在戰(zhàn)場上指揮千軍萬馬、浴血奮戰(zhàn)沉淀下的氣場，即便如今隱居鄉(xiāng)野，也未曾減弱半分，只是多了幾分歲月的滄桑與隱忍。
“何人？”厲戰(zhàn)的聲音低沉沙啞，像是久未開口說話般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，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，透著警惕。
秦驍?shù)哪抗饴湓趨枒?zhàn)眼角那道淺疤上——那是當年漠北之戰(zhàn)時，將軍為了護他，被敵軍的彎刀劃傷留下的印記。熟悉的疤痕與那雙銳利的眼睛重疊，秦驍?shù)谋羌饷偷匾凰?，眼眶瞬間發(fā)熱，積壓了數(shù)年的思念與擔憂在此刻洶涌而出。他再無遲疑，“噗通”一聲單膝跪地，雙手抱拳，頭顱深深低下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(fā)顫：“末將秦驍，參見將軍！蒼天有眼，終讓末將尋到您了！”
厲戰(zhàn)的目光在秦驍臉上停留了片刻，當看到他臉頰上那道深可見骨的舊疤時，眼中的冰霜稍稍融化了些許——那是當年秦驍為了掩護他撤退，被追兵砍傷留下的。但他的戒備并未完全放下，目光極快地掃過秦驍身后的街道，確認四周空無一人，沒有窺探的目光后，才將門縫開大了些，沉聲道：“進來?！?/p>
秦驍迅速起身，動作利落得如同當年在軍中般，閃身進入院內(nèi)，厲戰(zhàn)隨即反手將門閂落下，動作干脆利落，沒有一絲拖沓。
院內(nèi)的地面掃得干干凈凈，連一片落葉都沒有，墻角種著幾株青菜，綠油油的葉子透著生機。院中央的老槐樹枝繁葉茂，樹干粗壯，需要兩人合抱才能圍住，樹下放著一張石桌和兩條石凳，石桌上還放著一個粗瓷茶杯，杯底殘留著些許茶葉。厲戰(zhàn)沒有引他進屋，而是走到槐樹下站定，目光重新落回秦驍身上，帶著審視，開門見山問道：“你如何尋到此地？京中情形如何？”他的語氣直接，一如當年在軍中議事時那般，不繞半點彎子。
秦驍壓下心中的激蕩，盡力讓自己的語氣平穩(wěn)，條理清晰地稟報：“回將軍！京中形勢依舊錯綜復雜，陛下對當年您蒙冤之事諱莫如深，明面上雖不再追查，但暗地里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?；屎笠蛔迦缃駲鄤萏咸?，對您的舊部更是處處打壓排擠，不少弟兄要么被迫辭官歸隱，要么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流放邊疆。末將也是歷經(jīng)周折，從一位當年受過您恩惠的老部下那里，拿到了半張殘缺的地圖，又順著地圖上的線索，一路追查至此，在杏花村盤桓了數(shù)日，確認無人監(jiān)視后，才敢前來叩見將軍！”他略去了途中被皇后眼線追殺、險些喪命的經(jīng)歷，只撿關鍵的信息稟報，不愿讓將軍為他擔憂。
厲戰(zhàn)靜靜聽著，面上沒有絲毫波瀾，仿佛秦驍說的是與自己無關的事，但秦驍卻注意到，他垂在身側的手，指節(jié)微微泛白——將軍心里，從未放下過那些蒙冤的弟兄，也從未忘記過當年的冤屈。許久，厲戰(zhàn)才緩緩開口，聲音里帶著一絲極淡的嘲諷與了然：“皇后倒是一如既往，急著斬草除根?！?/p>
“將軍，”秦驍?shù)恼Z氣轉為急切，目光落在厲戰(zhàn)臉上，滿是擔憂，“您的身體……？”他不敢問得太直白，但眼前的將軍，比他記憶中清瘦了太多，原本挺拔的身軀似乎也有些佝僂，臉色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，唯有那雙眼睛，依舊銳利如昔，甚至因這些年的痛苦與隱忍，更添了幾分深邃與寒意。
厲戰(zhàn)淡淡瞥了他一眼，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：“死不了?！焙唵稳齻€字，將這些年承受的毒傷折磨與孤獨痛苦，都輕描淡寫地帶過。他話鋒一轉，問道：“你在此地盤桓數(shù)日，可還發(fā)現(xiàn)其他異常？”
秦驍神色一凜，立刻想起前日撞見的事，忙道：“正要稟報將軍！末將前日傍晚在村西閑逛時，偶然看到一個穿青布長衫的男子，鬼鬼祟祟地潛入村東蘇姑娘的院中。那男子看著文質(zhì)彬彬，做起事來卻極為笨拙，翻箱倒柜時差點碰倒書架，還在窗臺上留下了半個腳印。末將悄悄跟過去，看到他從蘇姑娘的房中翻出一個陶罐，那陶罐看著普通，卻散發(fā)著一種奇特的氣味，既不像草藥，也不像食物。末將擔心打草驚蛇，只在他離開時故意咳嗽了一聲，將他驚走。那蘇姑娘靠著生豆芽與鎮(zhèn)上酒樓做買賣，日子過得簡單，可那竊賊卻似是沖著她生豆芽的‘訣竅’而去。末將覺得，此女似乎并非表面看去那般簡單尋常。”他沒有妄加揣測蘇婉與將軍的關系，只客觀陳述自己的所見所聞，并說出自己的疑慮。
厲戰(zhàn)聽完，沉默了片刻，指尖輕輕敲擊著石桌的邊緣，發(fā)出“篤、篤”的輕響。關于蘇婉被人窺探之事，他此前已從村民的流言中有所察覺——有次路過蘇婉院外時，看到她將院中原本的泥土全部換掉，還在墻角種上了帶刺的薔薇，顯然是在防備什么。此刻聽到秦驍?shù)淖C實，他并不意外。至于那陶罐……厲戰(zhàn)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，卻并未多言。
“此事我已知曉?！眳枒?zhàn)的語氣依舊平淡，“那男子是村里的李秀才，胸無點墨，卻總想著走捷徑發(fā)財，不過是受人指使的跳梁小丑罷了。不必打草驚蛇，先看看背后之人的目的?！?/p>
秦驍聞言一怔，隨即明白將軍對村中之事早已了如指掌，甚至可能知道是誰在背后指使李秀才。他心中稍安，卻又忍不住好奇——將軍為何會關注一個普通的村女？看將軍的態(tài)度，似乎還在暗中留意蘇婉的安危，難道兩人之間有什么淵源？
“京中既然已經(jīng)知曉您的大概方位，”厲戰(zhàn)的話鋒突然一轉，語氣驟然變冷，像冬日的寒風般刺骨，“此地便不再絕對安全。你既已尋來，便暗中潛伏在村外的山林里，替我留意各方動靜，尤其是陌生面孔與京中可能派來的探子。非必要時，不得現(xiàn)身，也不得與村中之人接觸?！?/p>
“末將遵命！”秦驍立刻抱拳領命，隨即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物——那是一支巴掌大小的銅管，銅管上雕刻著細密的花紋，頂端有一個小巧的銅環(huán)，做工極為精致。“將軍，此乃‘驚蟄’信號，是末將從當年的軍需庫中尋到的舊物。它的聲響特殊，能傳出三里之外，且不會被常人察覺。將軍若有急事，只需拉動頂端的銅環(huán)，末將必當即刻趕來支援！”這支信號管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從京城帶出的，原本是軍中傳遞緊急信號的工具，如今卻成了他與將軍之間唯一的聯(lián)絡方式。
厲戰(zhàn)低頭看了一眼銅管，伸手接過，指尖摩挲著管身上的花紋，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——那花紋是當年他親自設計的，如今再見，恍如隔世。他將銅管納入袖中，淡淡道：“有心了。”
“將軍保重！末將告退！”秦驍知道此地不宜久留，再次向厲戰(zhàn)行了一禮后，轉身走向院墻。他熟練地踩著墻根的磚石，翻出院墻，動作輕盈得像一只貍貓，很快便消失在村外的樹林中，沒有留下絲毫痕跡。
小院再次恢復了寂靜，只剩下風吹過槐樹葉的“沙沙”聲。厲戰(zhàn)獨自站在樹下，目光先是望向蘇婉院落的方向——那座小院的煙囪里正冒著裊裊炊煙，隱約能聞到飯菜的香氣，隨后又轉向京城所在的遠方，眸中的神色變幻不定，有警惕，有擔憂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決絕。
舊部的到來，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，不僅意味著他與外界的連接重新建立，也意味著潛藏的危險正一步步逼近。京中的那些人，絕不會容忍他活著，一旦確認他的位置，必然會派來殺手。
而那個能做出脆嫩豆芽、藏著神秘陶罐的蘇婉，在這即將到來的風暴中，又該如何自處？她是否會被卷入這場紛爭？厲戰(zhàn)的眉頭微微皺起，心中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擔憂。
正如古人所言：“山雨欲來風滿樓?！币粓鲫P乎生死的風暴，正悄然向這座平靜的小村落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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