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6章:瘟疫對比悟真知
(1/1)晨光初透,林隙間灑下斑駁微芒。徐弘祖退出洞口,背靠石壁稍歇,手中短鋤刃口金痕漸隱,如余燼熄滅。他解下胸前布袋,取出油布包裹之物,層層揭開,東漢醫(yī)簡赫然在目。簡身干燥,墨跡清晰,隸書“建安七年,嶺南疫作”八字猶帶千載沉寂之重。他不急翻閱,唯以指尖輕撫簡緣,似恐驚擾古人遺言。
擇一平坦石面,鋪開筆記,執(zhí)炭筆謄錄。每錄一行,便停筆凝思,將醫(yī)簡所述“濕熱生毒蟲”“斷腸草反佐解毒”等語,與前夜所見藤蔓吐青煙、巖隙藏藥甕之景互證。又取地圖并列,見“瘴心淵”三字旁注“風逆氣毒”,而簡中載“氣濁則疫起”,二者相合若契。他以朱砂圈出“藥制在時,地宜在察”八字,置于頁眉,以為綱領(lǐng)。
然嶺南之疫,緩而深藏;昔年所歷黃河之災,卻暴烈如焚。兩般景象,隔山跨水,久藏胸中,未曾并觀。今得古法為引,遂翻至筆記第六卷,啟塵封之頁。其上字跡略顯枯澀,乃萬歷四十四年黃泛之后所記:大河決口,田廬盡沒,饑民聚于高阜,尸骸枕藉。疫自水中生,飲者立病,熱如焚,嘔血而卒。醫(yī)者束手,唯焚艾灑灰,驅(qū)穢氣于營外。
彼時他親見一戶五口,旦夕之間盡歿,僅余幼童啼哭于尸側(cè)。問其故,村老垂淚曰:“水濁如漿,腐物浮沉,人不敢飲,又不得不飲。”當時只道天降兇災,人力難挽。今思之,疫非自天降,亦非鬼祟作亂,實由地勢崩壞、人事失序相激而成。
他取炭筆,于新紙分列南北二欄。左書“嶺南瘴癘”:起于夏秋,發(fā)于密林低洼,癥見倦怠、寒熱交作,久則肌瘦骨立;其源在濕熱蘊蒸,腐草為螢,朽木生蚊,毒蟲吮血而疫行。右書“黃河瘟疫”:起于災后,發(fā)于流民聚處,癥見高熱、吐利無度,暴亡者眾;其源在尸腐污染、飲水不潔,穢氣入肺腑而疾作。
初看似無共通,然細察則有同途。二者皆沿水道蔓延,一依溪澗暗流,一循濁浪殘渠;皆因人聚而盛,或為耕獵所居,或為逃荒所集;防治之法,雖南用瑤藥熏浴,北燃艾草驅(qū)邪,然皆以隔穢、凈居為要。他忽有所悟,提筆于紙心寫下:“疫之所起,不在虛妄,而在實處。南因濕熱生毒,北因污積釀疾,其根在地,其發(fā)在人,其變在時。”
隨從圍坐火堆旁,倦意未消,見其伏案不休,一人低聲言:“先生日夜抄錄,所記皆字,百姓目不識丁,豈能得用?”語罷低頭撥火,火星四濺。
徐弘祖未即應,唯將醫(yī)簡與筆記并置膝上。憶及盤阿公率族人采藥九蒸九曬,苗寨長老以古歌傳驅(qū)蟲之方,廢墟碑文刻“常山根可治寒熱”而不言其詳——此皆非書冊所載,乃代代口授身行之智。真知不在竹帛,而在人與地相守之道。嶺南人知避濕就高,黃泛民知焚穢遠尸,皆由血淚換得。
他重提炭筆,在醫(yī)簡抄本末頁加跋:“昔讀萬卷書,以為知在字間;今行萬里路,方知知在事中。嶺南之瘴,黃河之疫,非獨病也,乃天地與人相磨之證。能察其變,順其理,制其宜,是謂真知。”
寫罷,凝視“相磨”二字,以墨重重描畫,筆鋒沉滯,竟透紙背。墨痕滲入底層地圖,正覆于“風道貫通”之處,隱約成紋,如脈絡相連。他忽憶洞中圖騰,人舉短鋤跪地,掌心刻“石”字,與地圖“持石定魂”暗合。彼時不解其意,今思之,“石”非指器,或為“定心”之喻。持鋤者非為掘土,實為守道。
又思醫(yī)簡所載“雞骨草九蒸九曬”,與瑤族古法若合符節(jié),然“反佐”之說前所未聞。斷腸草本為劇毒,卻可解百毒,此非悖理,實乃制衡之機。嶺南濕毒纏綿,用藥須緩而持久;黃河疫疾暴急,用藥須猛而迅捷。兩地雖法異,然皆求一“宜”字。宜者,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其度也。
他合上筆記,仰首望林。晨風拂面,葉聲輕響。隨從已沉睡,唯火堆余燼微明。他將醫(yī)簡重包油布,納于胸前,外覆地圖。短鋤橫置膝前,刃口裂痕中殘留金粉,晨光下泛出微芒。他以指輕撫裂口,忽覺其溫,似與心跳相應。
正欲收鋤,懷中忽有異動。醫(yī)簡與地圖貼處,竟透出一線微光,映于石面,照出“回旋之眼”三字輪廓。他急啟布袋,見兩者交疊之處,墨跡與朱砂交映,竟生共鳴。光痕游走,指向筆記中“人因地病,地因人變”八字。
他執(zhí)筆欲記,筆尖懸于紙上,卻遲遲不下。南北疫源雖異,然皆由人與地失和而起。濫墾則林毀,林毀則濕聚;棄尸則水污,水污則疫生。若能知地之性,守其衡,節(jié)其用,則瘴癘可抑,災疫可防。
隨從翻身低語:“天寒露重,先生何不歇息?”
徐弘祖不答,唯將炭筆重重落下,在“環(huán)境之變”四字旁批曰:“若人不濫墾、不棄尸、不污流,則疫無由生?!惫P鋒斬截,紙為之裂。
他收筆入袋,握緊短鋤。刃口金光忽閃,映于眼中。遠處山林靜默,風自谷底升起,拂過藤蔓,拂過石隙,拂過千年人跡未絕之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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