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章：齊魯紀(jì)行初稿成
(1/1)火光微顫，映得廟壁斑駁如刻。徐弘祖俯身將藤葉置于殘燼之上，葉緣遇熱蜷縮，炭痕所繪山形竟愈發(fā)分明，宛若夜中顯跡的輿圖。他凝視片刻，未語，只以指尖輕撫葉脈，似在確認(rèn)某段不可見的路徑確曾存在。
隨從倚墻而坐，傷者踝間敷藥未干，眾人皆默然?；鸲褜⑾?，寒氣自地縫滲出，浸透草席。一人欲動(dòng)，卻被冷意釘住身形。徐弘祖卻已解下胸前布袋，取出整疊筆記，逐一攤于膝前。紙頁或焦邊，或沾泥，或水漬暈?zāi)?，然字跡仍可辨。他按行程次第排開：曲阜孔廟禮器陳設(shè)、泰山岱廟碑陰題名、古寺地脈震動(dòng)記錄、斷云嶺伏擊始末——四段見聞，各成一束。
他取炭筆，在最上一冊封面端正寫下四字：“齊魯紀(jì)行”。筆力沉實(shí)，無頓挫，亦無遲疑。此名既定，便如鑿石立界，將過往險(xiǎn)途盡數(shù)收束于尺幅之間。
夜深，唯筆尖劃紙之聲不絕。徐弘祖逐頁校勘，補(bǔ)遺缺，刪冗辭，尤重于三事：其一，孔廟祭器中，簠簋之?dāng)?shù)與《禮》載不合，實(shí)為嘉靖改制后所更；其二，岱廟唐碑所記“天鼓鳴于甲子”，恰與黃河某年決口之日相合；其三，斷云嶺石壁“地喘將至”四字，非僅示警，實(shí)為對苗嶺古謠“地喘三息”之應(yīng)和。三者本似無涉，然徐弘祖忽有所悟，停筆良久。
他取出另紙，提筆列問三則：
“圣跡何以異于典籍？”
“天象何以應(yīng)于人事？”
“百姓何以困于水土？”
問畢，閉目靜思。少頃，復(fù)執(zhí)筆寫道：“禮器更易，非因典失，實(shí)因政遷；天鼓之鳴，非神示兆，乃地動(dòng)先機(jī)；百姓流徙，非惰于耕，實(shí)為水奪其田?！惫P鋒漸利，字字如鑿。他終在稿末落定一句：“余游齊魯，始知文化非獨(dú)存于廟堂鐘鼎，亦刻于百姓足印、藏于山石呼吸之間。今以‘文化解析’之法，標(biāo)其傳承之節(jié)點(diǎn)，錄其斷裂之痕跡。”
言罷，擱筆?；鸸鈸u曳，照其面龐，不見喜色，唯余沉定。
天色微明，霜?dú)饽诖皺?。徐弘祖將四冊筆記合為一卷，以麻繩捆扎，外覆油布。隨從見之，問曰：“此稿可傳之于世乎？”
徐弘祖未即答，但取一陶碗盛水，置于案角。水中倒影微動(dòng)，映出他眼中血絲與眉間溝壑。良久，方道：“傳世非所求。所懼者，天地有跡，而無人記；民有言，而無人聽。若皆忘之，則孔廟之禮成空器，岱廟之碑作聾石，黃河之患永無解?！?/p>
言畢，啟戶出廟。晨霧未散，山脊如臥龍隱現(xiàn)。他返身取火種，引燃案上殘燭，繼而將《齊魯紀(jì)行》副本投入火中?；鹧骟E起，舔舐紙頁，墨字在熱浪中扭曲、焦黑、化灰。眾人屏息，無敢言者。
火勢漸弱，余燼飄落。徐弘祖立于階前，指灰中未盡之片：“火能毀紙，不能滅真。所見者，已入心；所記者，已在途。此稿既成，不必存形?！?/p>
一人趨前，低聲曰：“既脫險(xiǎn)境，何不南歸調(diào)養(yǎng)？傷者需安，余者亦疲。”
徐弘祖回首，目光掃過眾人：“南歸可也，然黃泛之區(qū)尚有三日水道未察。昨日所經(jīng)斷云嶺，非止一戰(zhàn)之地，實(shí)為水勢改道之證。若不溯其源，何以知民之遷？若不知遷徙之苦，何以言治水？”
眾默然。有隨從欲辯，終未出口。
徐弘祖解下腰間水囊，輕拍其側(cè)，確認(rèn)尚有存水。復(fù)將主稿系回胸前，布扣掩實(shí)。他彎身檢視傷者腳踝，見紅腫未退，卻無潰爛之象，遂取肩帶重縛其足，動(dòng)作沉穩(wěn)，不疾不徐。
“我負(fù)之行。”他說，“三日足矣?！?/p>
隊(duì)伍整束將行。臨啟程，徐弘祖忽駐足，回望破廟。檐角殘瓦覆霜，門扉半傾，火盆中灰燼尚溫。他未再言語，只以杖尖輕撥灰堆，使余火盡滅。
行不過數(shù)十步，忽聞身后窸窣。一名隨從返身查看，見一頁殘紙自火盆飛出，落于階下泥中。紙角焦卷，唯“閩”字尚存，墨跡被晨露浸潤，正緩緩暈開，如根須入土。
徐弘祖前行未覺，草鞋踏過碎石小徑，步履堅(jiān)定。隨從欲喚，終止于唇邊。
前方山勢漸低，霧氣分流，顯出一道干涸河床，蜿蜒如刻。河岸兩側(cè)，盡是倒伏的柳樹與斷裂的田埂。他停步，俯身掬起一捧沙土，細(xì)察其質(zhì)，繼而撒下，任風(fēng)卷余粒。
“此地三月前尚有流水?！彼f，“今斷，必因上游改道。走?！?/p>
眾人隨其步入河床，足踏硬泥，裂紋如蛛網(wǎng)。徐弘祖前行在前，目光掃視兩岸坡度、沉積層次、植被稀密，每十步必停，以炭筆速記于袖中殘頁。
行至中段，他忽蹲身，以指劃地，勾出一段彎曲水道輪廓。隨從近觀，驚覺其形竟與昨日藤葉上炭跡山勢隱隱相合。
徐弘祖未察眾人神色，只將袖中筆記再緊一束，系繩打結(jié)。結(jié)成，他抬頭望向前方霧中隱約的土丘。
丘頂似有殘碑半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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